第六十章 能比我好
叶晟此时说的这些话,很显然是在交代后事了,而且这些话都思维缜密,很显然并不是他这一时半会之间想出来的,而是想了很久了。 事实上早在大半年时间,身子开始不舒服的时候,这位老公爷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了。 叶茂这么个比李信高出大半个头的壮汉,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 叶老头仿佛是有点累了,他重新坐回了床上,半躺在被窝里,缓缓开口:“我死之后,不许让老大回京奔丧,丧事一切从简。” 说到这里,老头子在自己的床头摸索了一番,没多久之后,摸索出了一个铁盒子,他把铁盒子放在自己面前,尝试着打开,但是手上实在是没有力气,便放弃了。 “老四,打开它。” 相比于叶茂来说,已经四十多岁的叶璘情绪稳定很多,他点了点头,上前把这个铁盒子打开,打开之后,发现是一张地契。 叶老头看着这张地契,脸上露出笑容。 “小的时候家里是给人家做佃户的,连块自家的地也没有,父祖走的时候,就只能埋在山上,三十多年前,我托人在家里买了块风水不错的好地,将祖坟都迁了进去,我死了之后,你们便把我送回宁陵老家,埋在我父旁边。” 叶璘再也忍不住,眼睛里涌出泪水。 叶老头笑着说道:“不要哭,你虽然分家了,但是以后想要埋到宁陵老家,也埋进去就是了,这块地我买的不小,够埋咱们家十几代人了。” 因为是农户出身,叶老头对于地颇有些执念。 叶璘擦了擦眼泪,把这份地契收了起来,声音沙哑:“父亲,儿子是宁陵侯,以后自然是要埋在宁陵侍奉父亲的。” “正因为你是宁陵侯,这地契便交给你收着了。” 说到这里,老头子看向叶茂。 “我是宁陵人,从生到死都是宁陵人,但是叶茂却是在京城长大的,我不强迫你们埋在宁陵。以后的陈国公府,要不要再京城扎根,也都随你们。” 叶老头自嘲一笑。 “其实埋在京城里也好,离得远了,去上坟也不方便。” 叶茂低着头,垂泪道:“阿爷是宁陵人,那叶家世世代代,都是宁陵人,都会埋在宁陵!” 叶晟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们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他咳嗽了一两声,最后抬眼看向李信。 “你们两个都……出去,我有些话,要与长安单独说一说……” 叶璘与叶茂对视了一眼,最终都从地上爬起来,缓缓退了出去。 李信这会儿眼睛也有些发红,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之后,他便坐到了叶老头床边,艰难开口:“叶师,您要不要歇一歇,说不定明天您的身子就好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老公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今天不说,以后可能便没有机会了。” 李信心里有些难受,他低着头,鼻子有点发酸。 “您说吧,徒儿听着呢。” 叶晟呼吸变得有些艰难了,他缓缓的说道。 “你们……永州,是不是真有那个规矩…?” 李信杜撰出来的那个规矩,是哄骗叶晟的,而叶晟说家里有个永州的家将,也是哄骗李信的。 老头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有些担心,李信的那个小儿子,会不会真的因此折寿。 靖安侯爷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他哽咽道:“叶师,那是弟子哄骗您的。” “您……不用挂在心上。” “这便好,这便好。” 叶老头长出了一口气:“我还担心,会折损了娃娃的寿数。” 靖安侯爷低着头,眼眶通红。 “长安啊。” 叶老头声音变得低了下来。 “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以后要善用慎用。” 他说的“善用”,并不是擅长,而是“行善”。 李信点头道:“叶师放心,弟子是有分寸的人,不会……胡作非为的。” “为师这么说,非是要临死之前,给你上一个枷锁。” 叶老头半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你不管是心思城府,还是手段权术,都是人中佼佼者,但是你毕竟年纪还小,为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动辄便要瞪眼杀人,是个脾气很不好的恶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叶晟喘了好几口气之后,继续说道:“你比我要强的多,我只是希望你,如果真的要做什么决定之前,多想一想。慎重一些为好。” “真有什么事情你觉得该做,那便去做,死人约束活人,是天下最蠢的事情。” 如果是大家族出身的人,从小讲究祖宗礼法,便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但是叶晟就是泥腿子出身的“创业一代”,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才能说出这种豁达的话。 “叶师放心。” 靖安侯爷低着头,咬牙道:“弟子做事之前,向来都会思虑清楚,不会做冲动的事情。” 叶晟静静的看着李信。 “你在西南……豢养了一支军队,是不是?” 西南汉州军的事情,除了沐英与赵嘉等人知根知底以外,李信谁也没有告诉,就连叶鸣叶茂这些人,李信也都没有说,但是现在,被叶晟一句话道破,李信有些不知所措。 “叶师……如何知道的?” 老师已经是弥留之际,这个时候不管是什么事情,李信都不应该瞒着他。 况且看情况,叶晟已经知道这件事很久了,但是平时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在这最后的时刻问了出来,已经对李信非常尊重了。 叶晟喘了好几口气。 “叶鸣与叶茂……把西南的事情都与我说了。” “先前只是觉得这些南蜀遗民有些行为诡异,但是前些日子,你亲自动手去柳树坊杀了那个…南蜀的大殿下,为师便猜出了一些端倪,不过一直没有与你说而已。” “你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很多事情为师不想影响你。” 李信从床边站了起来,对着老爷子一揖到地,低头道:“多谢叶师。” “为师不问你想做什么,只与你说一句话。” 叶晟咳嗽了好几声之后,声音已经有些晦涩。 “能够在朝堂上爬到高处的人,一般做事只问值不值,不问对不对,这句话你教过叶茂,也是你和我早都明白的道理。” “但是为师希望你……” “以后做事的时候,可以先想一想对不对,再去想值不值。” 老爷子艰难的睁开眼睛,看着李信。 “毕竟……你已经足够高,不需要再往上攀爬了。” 李信心里大为触动。 只问利害不问对错,是名利场上所有人的通病,但是眼前这位老人家,在临死之前,又给他上了一课。 他再一次深深鞠躬。 “弟子受教。” 叶晟这会儿,说话已经很是艰难了。 他招了招手,示意李信靠过来。 靖安侯爷附耳过去,才听到了叶晟低微的声音。 “为…为师自小从军,杀…杀人无算,好事做过一些,坏事做的也不少。” “但是我能从一个农家子,一路做到大将军,做到大都督府的右都督……” “到今天八十岁整,寿终正寝,这一辈子也算……不差了。” 说到这里,老爷子渐渐没了力气,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希望……” “你李…长安将来……” 说到这里,老公爷最后的一丝力气已经用完,但是他非常努力的,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后的四个字。 “能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