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风口上的猪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任平生还是决定先去与雷君会面。 多艺网络对他而言太重要了，这是任平生迈向成功之路的第一个起点，他为之努力了许多许多，说服了许涛，也筹集了资金，但最终能否成功，还要看雷君是否放手。 为了等雷君这个电话，他已经在燕京等了一周的时间，雷君实在是太忙了，下一次要约他见面，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在此期间，如果许涛变卦了，如果络艺开始插手了，或者出现其他不可预料的变故，那任平生之前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任平生不能冒这个险。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他必须把多艺拿下，成败就在今晚。 先搞定雷君，回头再来找左筱潇也来得及。 任平生对自己这么说着，给左筱潇发了条短信，约好散场后再聊。 没等左筱潇回信，他就离开了人民大会堂，驱车前往金杉公司北京总部。 金杉软件在燕京的办公地点原本在知春路翠宫饭店，2003年搬到了北四环北航科技园的柏岩大厦，这时候燕京金杉软件大厦还未建成，雷君目前还是在柏岩大厦办公。 雷君的办公室比预想的要小很多，大概只有20平方左右，右侧放了一张有电脑、打印机的办公桌，左侧摆了一张茶几和两个沙发。 沙发和办公桌之间是一个书架和小冰箱，书架上除了一本《硅谷之火》和《基业长青》外，摆满了计算机软件专业书籍。 任平生环视一周，这个办公室里最常见的就是白板，办公桌对面摆了一张白板架，沙发旁边的墙上还挂了一张挂墙式白板，这些白板上用记号笔写满了各种数据和图形，还有一些随手写下的只言片语。 由此可见，雷君是个擅长思考和总结的人，随时随地会把自己的想法和灵感记录下来，以供日后的分析和比照。 这个办公室陈设之简单，让人无法将其与一家年销售额达数十亿的公司CEO联系在一起，就连一些小老板、小企业家的办公室，都要比雷君的办公室更豪华、更气派。 雷君本人也十分朴素，标志性的三七分发型，蜡黄的脸、细长的眼、荆楚特色的五官，瘦高的身上始终穿着标准的西服，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 西服的剪裁是欧美款，与雷君的身材不是很相称，就像他现在身处的位置，与他的资历和天赋，也不是很相称。 如果说任平生之前对雷君的认识，只是源自媒体上的报道和影像的话，那么今天与之会面，才算是真正开始了解这个人。 “任先生，我的时间很忙，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雷君的言谈举止这么谦虚，在与他同时代的大佬中十分罕见。 人一旦有了一定的财富和地位，架子也会随之抬高。 贫微之时可以与你称兄道弟的人，飞黄腾达后还能与你分席而坐的，少之又少。 像雷君这样，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始终保持一贯待人之道的，实在难得。 “感谢雷总你百忙中抽空接见，我也不耽误你太多的时间。” 任平生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他一边递上自己草拟好的收购协议，一边简明扼要地说出诉求。 “我希望按照2倍价格，收购金杉公司持有的多艺网络80%的股权。” “此外，我已经与多艺网络创始人许涛取得了一致，只要金杉公司同意出让股权，他愿意将剩余股份卖给我。” “只要雷总你没有意见，我可以立即支付，钱不是问题。” 雷君很认真地看着协议，他没有直接表态，但从他表情的反应来看，任平生的建议并不出他的预料。 任平生等了3分钟，看雷君并没有表态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雷总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承诺，多艺网络日后不介入金杉目前正在经营的领域。” 雷君放下协议，他轻轻揉了揉双目之间的皮肤，他的脸色本来就比较黄涩，此时看起来好像更晦暗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许涛也同意把股份卖给你？” “是的，我和许涛对雷总您都很尊敬，但从多艺网络和金杉的长远发展考虑，我们觉得这样做是最好的。” “最好，你说说看？”雷君反问道，他的眼神里带着怀疑。 对于今晚这个洽谈者，雷君之前没有任何了解，在软件界和商界也找不到他的任何痕迹，任平生好像是从地底下突然冒起来一般，挥着钞票想要收购金杉投资的一个企业。 虽然多艺网络的规模很小，虽然多艺开发的游戏还没有上市运营，但雷君对许涛很有信心，相信他可以做出受欢迎的游戏，相信这笔投资可以为金杉带来不菲的收益。 雷君向来善于识人，今晚也不例外。 任平生心知，自己已经成功引起了雷君的注意，接下来是全场最关键的时刻。 如何掌握好节奏，如何打动对方的利益点，让雷君接受自己的协议，这是任平生最擅长的，也是他今晚要拿出来的压箱本事。 任平生对自己信心十足，他坐直身体，正色道： “第一，多艺网络和许涛，本身所擅长的是2D回合制网游，目前这块市场已被络艺的《梦幻三国》所占据，虽然许涛作为《梦幻三国》的策划人，可以保证游戏的质量，但络艺在网游市场经营多年，在渠道和运营上的优势很大，多艺网络要想从络艺的碗里分一杯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第二，金杉目前正在上市的冲刺关头，财务报表和盈利数据是否好看，对于吸引基石投资者和上市后的表现十分重要，这个时候公司必然要收源节流，降低不必要的资本支出，对网游无法继续投入大量资源。” “多艺只是金杉众多工作室中的一个，再怎么分，分给多艺的都很有限。” “多艺在金杉旗下，只会耽误发展。” “既然短期内无法看到收益，又没有打算持续投入，多艺对于金杉而言，只不过是鸡肋而已，看着有肉，啃起来嫌硬。” 任平生一边打着手势，一边道： “雷总何不成人之美，放手让多艺自由成长，同时又可以收获不菲的回报。” 雷君从开始到现在，都很认真地听着任平生说话，待到他说完后，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任先生，你做过很多功课啊，对市场的看法很深刻，很不错。” “不过，多艺虽然小，但也有小众的价值，金杉完全可以放手不管，待到多艺发展出它应有的价值时，再来谈退出的事。” 对于雷君的眼光，任平生暗自佩服，他日后能够创办大米，并且打造价值几千亿的生态链，的确在识人和观势上有一套，这种择金不漏砂石、涓流以聚大海的心态，正是投资初创企业所需要的。 但任平生佩服虽佩服，此刻却要反其道而行，要让雷君意识到淘金也存在风险，让他觉得卖掉多艺是更稳妥的做法，才能确保自己获胜。 “雷总，您说的这是PE的做法吧，PE可以放长线钓大鱼，只要公司能够上市，将来的回报是可预见的。” （注：PE“私募股权投资”，是指投资于非公开发行公司股权，或者上市公司非公开交易股权的一种投资方式。） “不过，你考虑过没有，多艺真的能够上市吗？” 雷君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从小冰箱里取出几听饮料，侧着头问道： “任先生，你喝可乐吗？” “太晚了，我胃不大好，就不喝茶了。” “没关系，可乐就可以。” 任平生看过一些雷君的报道，知道他有喝可乐的爱好，所以没有拒绝。 两人重新坐回沙发，各自打开可乐喝了起来。 雷君翘起了二郎腿，慢慢喝着可乐，双目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从他的表情姿势来看，任平生的话已经勾起了他的好奇。 带着气泡的褐色液体入喉，让任平生精神更加集中，他继续说下去。 “多艺的创始人许涛是从络艺跳槽出来的，他不仅自己出来，而且还带走了《梦幻三国》的主程序和十几个核心骨干，于鑫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应该很清楚。” “你觉得他会甘心让自己的前雇员开发一款与《梦幻三国》同性质的游戏，让多艺与自己的摇钱树竞争吗？” 雷君眯起了眼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 “其实做生意没必要赶尽杀绝，有得赚的机会，大家可以一起赚嘛。” 任平生也笑了笑，顺势道： “能够像您这么豁达的企业家，国内可不多。” “我料多艺的游戏上市后，络艺必定会采取各种司法措施，要求封禁或者限制多艺发展。” “您也知道，一家涉及司法诉讼的企业是无法上市的。” 雷君很专注地看着任平生，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点点头道： “你既然知道风险，那为何执意要买下多艺，你难道不考虑回报的事情吗？” 任平生早已料到雷君会这么问，他放下手里的易拉罐，正声道： “金杉马上就是上市公司了，涉及诉讼的话会引起股价波动的。” 任平生把身体往后一靠，双手摊手，道。 “我是私人企业，不用看股民脸色，每赚一分钱，都是自己的。” “哈哈，任先生你这个人，有头脑，有意思。”雷君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放下了抱在胸前的双手，表情没有先前那么紧绷了。 任平生懂得察言观色，他明白这事基本搞定了一半。 他决定趁着热度，再加一把火。 “其实雷总你的眼光是没错的，但金杉是家保守的企业，你的想法用来做PE更好。” “呵呵，我做了十年的职业经理人，我更懂企业。”雷君笑笑道。 “那就太可惜了，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金杉用了十二年才上市？” 任平生的话有些尖锐，但雷君表情上并没有太多变化，他沉吟道。 “金杉的发展，我也有些愧疚，主要是几个节点没赶上，但金杉人是很出色、很努力的，我们上市后，一定会借助资本市场的力量，把公司做大做强，回报我们的股东。” 雷君的话十分诚恳，一般人肯定就会相信了，但任平生不是一般人。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基业长青》，边翻书边说。 “雷总，你对《基业长青》有何看法。” 雷君走到他面前，接过那本书，很仔细地摸了摸，感慨道：“《基业长青》是每个管理者的最终目标，每个管理者，在他有生之年，都想创办一家可以持续辉煌的企业。” 任平生微微一笑，道： “那雷总你应该知道，《基业长青》出版十年以来，这本书里推崇的18家长青企业，有一半以上都已经破产或被收购。” “所谓的长青，只不过是作家的一厢情愿罢了。” “像摩托罗拉、索尼、惠普这些企业，在《基业长青》刚出版的那个时代，的确很卓越、很了不起，但随着时代的变迁，曾经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曾经的蓝海也是红海一片......” “这些企业并不是不优秀，并不是不努力，但他们最终不可避免地被市场所抛弃。” 不等雷君说出答案，任平生已经给出了回答。 “原因很简单，时代变了。” “雷总您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很多时候，并不是努力就会有成果的。” 雷君点点头，不做声，看着任平生。 不知不觉中，他的思路已经被这个年轻人带着走了。 任平生走到一块白板前，拿笔画了一道自上冲下的波浪，在波浪上画了一只小船。 他的画笔虽然不是很形象，但却很直观。 任平生指着波浪，朗声道： “不管国家也好，企业也好，都要懂得顺应时代的趋势，否则就像逆水行舟，再努力，也只能不断倒退，直至被时代的巨浪打翻。” “顺应趋势，逆水行舟。”雷君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任平生的话虽然不多，但听在他耳中却像是一道亮光一般，将长久以来萦绕在心头的许多想法点开了。 雷君是个很用功的人，关于金杉的未来，关于基业长青，他思考过很多次，也读了很多书籍，平时已经积累了一些想法，但这些想法一直缺乏理论支撑，他虽然懂得，但还未领悟。 今天任平生这么一说，把困扰雷君已久的几个难点都解开了，他顿时也悟到了。 “企业要顺应不同的时代，就得不断革命，不断推翻一切成见，推翻固有的篱栅，甚至自己本身，才有可能取得成功。” 雷君站起身来，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波浪和小船上重重地画了个叉，语气凝重地道。 雷君果然是个人杰，自己凭借穿越者的优势，带着一脑子前世记忆，才能高谈阔论，但雷君只听了短短十分钟，就马上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任平生的情绪也被雷君勾起了，他激动地点点头，往下说。 “任何一个伟大的企业，并不是生而伟大，而是时代赋予它伟大。” 任平生边说着，边在办公室里踱步，此时他热血上头，双手不受控制地在空中挥舞着，好像面前有成千上万的听众。 雷君丝毫不以为忤，他也被任平生的演说和气氛感染了。 “美孚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搭上了美国西部大开发的快车；波音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遇到了二战后民用市场的机遇；IBM之所以伟大，是因为碰上了大国登月竞赛的需求；微软之所以伟大，是因为赶上全球化与信息技术革命......” 任平生边说着，边走到柏岩大厦的窗前，凌冽的寒风带着雪花和凉意扑面而来，但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却在翻滚沸腾，好像冥冥中早已注定一般，一股历史的责任感涌了上来。 看着窗外的苍茫大地，任平生沉声道。 “站在时代的风口里，一头猪也可以高飞。” “说得好！” 雷君满脸兴奋不已，双手鼓掌，表示赞同。 任平生这句话，一针见血地点中了雷君心中的枷锁，将困扰他多年的心结和困惑一举击碎，眼前一片宽广无垠，任由驰骋。 “对于企业家而言，重要的不是你做什么，而是你在什么时候做。”雷君走到窗边，轻轻拍了拍任平生的肩膀。 他的语气里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放下了一件长久以来的重负一般。 两人并肩而立，极目远眺，把夜幕下燕京城的一切繁华都收入眼底。 “这是最好的时代，我们的风口还多得是。” 任平生有感而发道。 雷君点点头，不说话。 英雄相惜，智者相知，此刻无需多言。 任平生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雷君的尊重，以及自己想要的东西。 带着胜利的喜悦，奥迪A6L在驶出地库时，任平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柏岩大厦，雷君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任平生无法预测雷君的想法，但他知道，今晚与自己做了深度讨论的雷君，对金杉软件的未来和自己的道路将会有新的看法。 虽然这些看法，大部分都是十年后那个雷君总结出来的，任平生只不过借着重生者的优势，提前把这些认识灌输给了现在的雷君。 但影响已经造成，不管雷君是否会按照前世的步骤，离职金杉、做PE、创大米，走上他的人生巅峰。 可以肯定的是，未来雷君的自传里少不了这一条： “2006年的最后一天，一个姓任的年轻人与雷君聊了半个晚上，这场谈话导致中国互联网的格局大变，在BAT之外，一个全新的巨头冉冉升起。” 想到自己再一次参与并改变了历史，任平生也不知是喜是忧。 任平生此时无暇顾及这个，因为目前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历史。 与雷君谈话花了3个小时，现在距离燕京音乐会终场只有不到1个小时的时间。 任平生必需在音乐会终场之前赶回人民大会堂，挽救他与左筱潇那场错失了十年的爱情。 他能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