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八章 槐序的时代
今夜周离睡在镜区。 好像刚刚才闭上眼睛，又好像已经睡了一会儿了，周离的眼前出现了光，他又在另一处“世界”睁开了眼。 坑洼不平的黄土路，破旧的房屋，破旧的街道，路旁成堆的马粪牛粪，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味道。周离扭头打量了下四周，身边偶尔走过一两个穿着破旧衣衫且面黄肌瘦、长得不高的行人，应当是古代，但一点也没有古装剧里的美好。 通过衣着款式判断，也许是槐序或明公的时代？ 平民们的衣服不止是麻色，有了青绿之色，证明已经到了西汉末年，更可能是槐序的时代。 但这个时候明公也是有的。 周离继续观察。 现在好像……是在赶集？ 路不多，但也不少，临近中午，太阳晒头了，也许已到了散场的时候了。 他的出现吓到了不少人。 这些人并没有对他的凭空出现感到震惊，镜区会让他的出现变得自然，但身上的衣着却是现代衣着——不是周离白天穿的，也不是他最近最常穿的装扮，而是他每当在脑海中回想自己形象时、自己身上会穿着的衣服，比较贴近于高中时的打扮。 奇装异服，短发，出现在这个年代，大家都盯着他，面面相觑，但又一声不敢吭。 周离无从知晓他们此时心中的情绪，但他也不是很在意，因为这只是一场梦，很快就会醒来，就算他被抓了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会在这场梦境里见到谁，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于是他更仔细的打量起四周来。 “好落后啊……” 这显然不是一座繁华的城市。 周离挥挥手驱赶飞到面前来的苍蝇，又在路旁看到了许多乞丐，有些还在乞讨，有些则仿佛已对乞讨都没有力气了，只蜷缩在躺在一个不会被驱赶的地方，也许是某个街角，也许是某棵树下，一动不动，似乎已睡着了，也不知道还能否再醒来。 生在太平盛世，长在红旗下，即使是在梦里，这样的场景也让他触目惊心。 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真实的。 历史中真实的画面。 镜区作为原妖怪文明的最高技术造物，水平高于现在的妖怪文明，难以想象它多么强大，只知道它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一直默默记录着这颗星球上发生的一切，任何角落都不放过，再以接近于一个真实世界的运行方式来进行运算推演。所以不仅在这个梦境中看到的一切都是发生过的，而且和任何生灵的互动，也都是他们真实可能做出的反应。 周离慢慢走着，听见身后逐渐有了议论声，是他稍稍有些熟悉的语言。 接着他转进了无人巷弄。 闭上眼睛，努力冥想，他身上的衣着迅速发生了变化，变得和刚刚看见的一个平民一样，一种不太好看的青色的袍服。 这是他通过几次镜区经历攒下的技巧。 再次走出巷弄，周离吸了吸鼻子，回到刚刚出现的原点，重新往四周探查。 一番走动下来，除了了解到这个地方的贫瘠，竟是一无所获。 直到异动惊起—— 城中白日现妖，飞掠于大街之上。 这妖倒是没有伤人，只是路过，似在逃跑，因为周离察觉到了天师的灵力。可就在妖怪经过时，周离余光却敏锐的捕捉到远处有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下意识的将身体缩得更紧了些，并低头不敢多看。 差点他就忽略了这个细节，因为他一直在留意追缉妖怪的天师，觉得也许会是槐序，嗯，这时的明公应该已经很强了。 于是他迈步走了过去。 这是个小孩子，因为时代不一样，无法从她的身高体型来判断她的年纪，总之长得不高。如果是在楠哥弟弟这一代人里，也许只消五六岁或者六七岁就可以长到这么高了，但这个年代就不知道了。 周离走近时她抬头瞄了他一眼，又连忙收回了目光，虽然脸上脏得很，但周离还是判断出这应当是个女孩儿。 一个女孩儿，在这个年代，没有养在家里，而是穿着满是破洞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衣服，也没有鞋子，光着脏兮兮的脚，跑到街上来也没有去处没有事做，靠着人家院前的石台缩成一团，还不敢离人家院门太近，也不敢去商铺门口，那样会被人家赶走。 再走近一点，周离听到了她肚子的咕咕叫声，而她身体开始紧绷，坐直身体，开始移动脚，似乎随时有逃跑的意图。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弯腰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串不太标准的当地话，和槐序学的。 小女孩抬起眼看着他，没有出声。 周离有些头疼了。 他并不知道这个女孩是不是槐序，准确来说他至今不知道槐序原本是男孩还是女孩，槐序这时也不叫槐序，也许都没有名字，他唯一知道的信息就是槐序的父亲是个小偷，后来被人抓住打死了。 但是不能问。 贫穷混乱滋生邪恶，也许再问她自身或家庭的任何情况，都只会让她更加害怕。 于是周离顿了顿：“你吃饭了吗？” 还是没有回应。 小女孩甚至低下了头，也把脸埋进臂弯里，不再看他。 周离生得年轻，虽又一副好皮囊，但没有为他在小女孩面前赢得信任，也许她将他当成了那些逗弄乞丐以取乐的混球了——刚刚过来的路上周离就看到了一起，乞丐畏缩着，少年在笑。 越是大家都被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世道，越是有人喜欢靠折腾芸苦众生来获取快感。 周离将手伸进兜里，假装摸索，稍一闭眼，摸出了一把五铢钱，远远的伸向这名小女孩：“饿了吧？拿去吃点东西吧。” 钱的声音让小女孩抬起了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这样—— “我把钱放在我们中间，然后坐在地上，你过来拿，如果我没有骗你，我们就彼此……就是两个人都相信对方一点，怎么样？” 小女孩看着周离把钱放在了他们中间的位置，然后退回原位，不嫌脏的席地而坐。 她犹豫着，慢慢站了起来。 她站着，随时可以跑，而对方想要追她，至少需要先爬起来。 于是她缓慢迈步，走了过去。 周离看见她动作迟滞，不太协调，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表情依旧镇定，也坐着一动不动。 小女孩弯腰捡起了钱，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留意着周离动作，要是周离反悔，就马上把钱还给他，然后跑掉。 “现在你拿到钱了。 “你可以拿着走掉，去买点吃的，我看那边有卖麦饭的。也可以等一会儿再去，和我说说你的家庭情况，为什么没有回家。” 小女孩沉默了下，迅速拿着钱跑掉了。 周离露出无奈之色。 从地上站起身，拍拍灰尘，见小女孩边跑边回头，他停顿了下，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如是又绕了一圈，有心想效仿那些小说角色，尝尝这个时代的美食，但这个时代虽已经经过张骞出塞，但食物总体还是匮乏。路边就遇见两个卖吃的的小摊，一个卖麦饭，一个卖酒。好不容易遇到一家看得过去的饭馆，他站在门口犹豫许久，才决定进去。 听槐序说这个时代喜欢吃狗肉和生鱼片，哦对还有肉羹，上过史书的，分一杯羹，据说都是很好吃的。 当然槐序的话不具备可信度，只是周离还是决定尝尝。 走进饭馆坐下，刚准备点菜，他忽然往前一瞄，只见街道对面，小女孩在一个露天摊位前买了一碗麦饭，席地而坐，狼吞虎咽。 有同样衣衫褴褛的乞丐凑了过去…… 这些人就是这样，富人大鱼大肉，他们不敢说什么，同样命运悲惨的人吃到了一碗麦饭，他们却要过去抢夺。 “啊……” 这是周离第一次听见小女孩的声音，声音清脆，还没有变声完全。 麦饭在争抢中洒落，一地金黄。 而争抢依旧在继续，落在地上的饭他们丝毫不嫌弃。 摊贩老板却是一边斥责着叫他们这群乞丐别把他的碗打烂了，一边走去将碗夺了回来，碗中还剩一些饭粒的，这下也都洒掉了，而乞丐和小女孩抓着地上的米饭，混杂泥土，往嘴里塞。 这时周离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并没有让他们停止争抢，让他们停止争抢的是他手里拿着的几枚钱，一人刚好分得一枚。 乞丐们离开了。 周离则拉起了小女孩，他终于赢得了她的信任。 饭馆门口。 周离和小女孩席地而坐，这次无人驱赶他们，反倒摆上了生鱼片、狗肉羹、腊肉和麦饭。 麦饭是粗粮，口感粗糙，不好吃的，生鱼片用的是淡水鱼，还缺少调料，肉羹也是缺少调料且没有完全去除腥膻味，以现代人的口味来看待的话也是不太好吃的，也许也和这小饭馆厨师的手艺有关，倒是腊肉还能吃。 小女孩却是吃的狼吞虎咽，屡屡被噎又挺过来，吃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周离平静的看着。 等她吃饱了，也可能是吃撑了，总之速度慢了下来，不时的瞄他一眼，看他有没有不高兴，他才出声问道： “你家里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小女孩没有回答。 周离微微一笑，没有紧追不舍，换了个问题：“什么时候死的？” “前几天。” “那你的家呢？” “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 “被抢走了。” “这样啊……” 周离叹了一口气。 直到所有吃的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小女孩似乎强忍住了舔盘子的欲望——这样会被饭馆小二打的。 周离再次问道：“还要吃吗？” 小女孩点头，又摇头。 周离露出微笑：“也好，饿极了吃太多，容易被撑死。” 小女孩没出声。 是个很沉默的小姑娘呢，不是话痨。 周离平静的看着她。 虽然脸很脏，也很瘦，脸颊不饱满，但天师体质异于常人，皮肤底子还是不错的，看得出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唇红齿白，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睛……如果生在21世纪，肯定是个很讨喜的姑娘，如果再生在一个富裕人家，也许她会喜欢上画画或音乐，然后她的父母大概会把她送去一个兴趣班，她有充分的想象力，可以用艺术的形式将之表现出来。 与此同时，周离感觉到画面开始泛起涟漪，这个梦要结束了，真是短暂呢。 至今仍不知道她是不是槐序。 也许是。 如果是的话，她在父亲死后，流落街头没有多久，就会被天师发现天赋并带回去，开始接受正天师们专门针对弱天师的培养，但那对她来说不过是又一段艰苦生活的开始。 也许不是。 那也没有关系。 于是周离从容的站起来，拍拍衣裳：“那我们就此别过吧……对了，你看得见妖怪是不是？不要害怕，也许你该去投靠官府，可能因此你会吃一些苦头，但至少可以获得下去，总好过现在不是……”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 涟漪迅速放大，波及到了整个世界。 …… 上午。 周离返回到植物园外的酒店，刚抬起手，还未敲门，房门便自动打开了。 里面有个穿着藕色真丝睡裙的少女，盘腿坐在不怎么干净的地毯上，光着脚丫子，两手捧着下巴，手肘撑在腿上，目光呆滞。 周离目光略微向下。 少女大腿和小腿的皮肤都既洁白又娇嫩，泛着白腻的光泽，因为盘腿的姿势贴在一起，挤压出两条细细的小缝和些许软肉，两只脚丫子亦是娇小好看，脚底板又粉又嫩。 “你在干什么？” 周离忍不住问道。 “发呆。” 少女保持着姿势没动，呆滞回答。 “真羡慕你，一天到晚什么也不用干，也不用学习也不用工作，要么思考着怎么玩，要么就发呆。” “……” 少女机械式的转过了头，吸了吸鼻子：“你昨天下午没去上课，今天早上也没去，你都旷了一天课了，这样下去毕不了业的……” “这样啊。” “大学很重要的！” “哦。”周离还是淡淡点头，伸出提着袋子的手，“给你带了点吃的。” “算你有良心！” 周离笑了笑，在床边坐下。 槐序则依然盘腿坐在地上，捧着袋子狼吞虎咽起来。 吃着吃着，她动作一顿，扭过头瞥向周离：“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好看，自惭形秽？” “可能。” “奇奇怪怪的……”槐序皱起眉头，“你在镜区看见了什么？或者梦见了什么？” “你猜。” “老子才不猜！” “不猜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