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未见不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六、巳时、长安城崇仁坊、天音乐坊】 巳牌时分,正是家家户户午膳之刻,此时的天音乐坊内,照旧坐满了酒客,满座皆是喧哗之声,热闹非凡。 靠窗的一张小方桌前,坐了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青灰色布衫,头戴文士方巾,仿佛一个落魄书生。此刻,那中年文士要了一壶小酒,点了几个小菜,正自斟自饮,一边遥望高台上的歌舞,一边喝得不亦悦乎。 因为乐坊内的生意越来越好,每一张桌子前均已坐满了食客,可慕名前来吃饭喝酒的人还是源源不断而来,管事的无奈之下,便只得又安排两个行脚的商人坐到了中年文士的一桌。 女管事连连赔笑着让两个行脚商坐下,中年文士见状也不以为忤,将自己的酒壶拿在手中,一边饮酒,一边倒酒。 旁边的两个行商之人,好似从塞北而来,初到京城,眼光所见,哪里都觉得新鲜,哪里都透着好玩,他们刚刚坐下点完了酒菜,就热情地招呼中年文士道: “敢问这位先生怎生称呼?在哪里高就?” 中年文士斜睨了对面一眼,懒洋洋地回道: “我叫‘无名’,闲云野鹤,无处‘高就’。” “原来是吴先生,吴先生是京城人士?” “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原来吴先生同咱们一样,也是跑江湖走买卖的!” …… 那两人异常热情,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到后来,中年文士懒得搭理,便渐渐地只顾自斟自饮,不再同他们搭话。 不过,那两个行脚商显然对中年文士极其客气,酒菜上来之后,定要与先生同饮同食,中年文士见他们点了满满一桌子的酒食,便也不同他们客气,拿来就吃,张口即饮。 然而,中年文士在饮酒吃菜之余,一双眼眸有意无意间,却总是盯着红木高台上的歌女,余光之所及,也始终在周围那几十桌食客上…… 少顷,高台上的歌女一曲唱罢,走下台去,一位蒙着轻纱的少女便缓缓走上台来,这一回,蒙纱少女手中拿着的,是一架七弦古琴。 少女莲步轻移,走至高台中央就座,摆好了古琴,略微撩拨了几下琴弦,随之素手轻弹,一曲《高山流水》就从她指间缓缓流淌而出…… 中年文士见蒙纱少女终于上场,忍不住略略皱眉,竟轻轻放下了酒杯,不管旁边的两个行脚商如何絮絮叨叨,他连头也不抬,只是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只听那琴音时而铮铮然如高山巍峨,时而淙淙然如流水蜿蜒,时急时缓、时密时疏,时而如清风吹拂山岗,时而如泉水汇入池塘,不知不觉间,竟让那文士有遁归山野、悠然忘我之感…… “好曲子,奏得好!” 那中年文士忍不住击节赞道,无奈文士腹中的文墨似乎不多,脱口而出的只是寻常赞叹之句。 旁边的行脚商也笑着赞道: “好曲子,好、好!” 中年文士面色一冷,问道: “你们也听出了,这是一首什么曲子?” “听不出。” “连什么曲子都没听出来,你们怎知是首好曲子?” “哎!吴先生说是好曲子,那自然就是好曲子了,再说了,那台上的娘们生得这般俊俏,奏出来的曲子当然好啦!” 中年文士愈发地不快,然此时他也不便动怒,当下再不理会对面的两个,仍是只顾饮酒,接着听曲。 那两个人却仍在絮絮叨叨: “哎、哎!吴先生,你们京城里人可真会享乐子,平常吃个饭还这么讲究,还要姑娘们弹曲唱歌。” “不过,吴先生,长安城可真是好地方啊,咱兄弟是头一次到,听说这天音乐坊是你们长安城里酒楼的头一家,是以今日里咱兄弟特意跑过来喝酒,果然啊,这里酒好、菜好、曲子好、人更好……哈哈!” 过了一会儿,台上的蒙纱少女奏完《高山流水》,又奏了一曲《塞外秋》,琴音转而变得苍凉古朴,低沉回转,听来不免令人怀想起塞北大漠的秋日风光。 一刻辰光之后,少女的两首曲子走完,她便怀抱古琴,莲步轻移,走下台去,自始至终,目光都未曾望向文士这边。 中年文士一直凝视着蒙纱少女的背影,直至她走过后院的那扇大门,绰约梦幻般的身影悄然消失在众多举止粗俗的食客身后。他又看着那些吃得肠肥脑满的一众食客,脸上已满是疑惑之色,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奇怪呀,这里没什么不同啊!” “吴先生,你说的啥?这里没什么不同?这里当然有不同啦!你看看,这天音乐坊地方大、人多,酒香,饭菜好,最为难得的是中间竟然还搭了这么高的一个木台,上面有这么多好看的妹子整日里弹曲唱歌,弹的曲子还这么好听,咱兄弟俩走南串北也去过不少地方,可象这样的酒楼,别的地方哪里有啊,不瞒吴先生说,咱兄弟俩今生还是头一次见呐!” 中年文士越听越是不耐烦,他索性站起身,连招呼也不打,便径自转身而去。 “哎!吴先生,你咋不多坐一会儿?你不吃了吗?” “不吃了,今日本先生难得与二位相识,心中甚觉投缘,就当本先生与二位交个朋友,这一顿酒钱么……就烦劳二位了!” 说话间,中年文士已大步流星一般,走出了天音楼的大门之外,一转身就消逝在长安城茫茫的人海之中。 留下那两个行脚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文士所点的那些酒菜,好在,酒不贵,菜也不多…… 中年文士离开了崇仁坊之后,便一直往西而行,待走至一个无人的隐秘之处,忽而迎风一变,化作了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 那少年不是别人,恰正是神王阁主白无命。 白无命虽有变化之术,然平素用得最多的,却只是两个分身,一个是满头白须白发的耄耋老者,一个就是年约十六的俊美少年。他在庙堂之上、正式场合用的是白发老者的面目,而私底下玩耍之时,却还是喜欢扮作一个调皮少年。 此时,白无命出了天音楼,见自己横竖无事,便大步前往长安城西市,想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出来一些新奇物件。 自然,他今日来到天音乐坊内用午膳,也是为了打探乐坊内的虚实。 而那个力邀他前来天音乐坊内查探虚实的人,正是大乾天子、李重盛。 原来,李重盛昨日晚间与徐恪、李君羡喝酒至醉,心下甚是开怀,待徐恪与李君羡离宫之后,皇帝就在高良士搀扶之下,步入寝宫,由内侍们精心服侍略事洗漱之后,随即躺倒睡去。 这一夜,李重盛睡得极其香甜,他竟还做了一个很长的美梦,在梦中,他回到了过去的那个少年,那时候,他就如徐恪一样,年轻、俊朗、率性、洒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 今日一早,李重盛睡醒起床后,便顿感浑身畅快,精神不免为之一振。皇帝旋即吩咐高良士即刻去青衣卫传旨,恢复李君羡宗室身份与五莲县公之爵名,并升李君羡为巡查千户。昨夜他虽是在徐恪着力推举之下,趁着酒兴为李君羡平反,然起复李君羡之意,毕竟出自皇帝真心。之前皇帝心中虽早已对李君羡隐隐存有愧意,然碍着天子颜面始终不肯松口,今日终于了了自己这个心愿,皇帝心中反觉豁然轻松。 吩咐已毕,李重盛又命内侍宣赵王李义进宫,父子两人就天音乐坊一事聊了一聊,两人瞬间便已达成一致,那就是,要铲除天音乐坊里的那个“魔头”,非得白老阁主亲自出马不可。 于是,李重盛不再犹豫,遂拉着李义一道,赶至神王阁内,面见阁主白无命。 皇帝与赵王连着求恳了白无命长时,尽管初时白无命总是以各种借口百般推脱,但最后还是拗不过这父子两人的倔脾气,无奈之下他也只得点头答允。 听李重盛所言,天音乐坊中的那个魔女“玉天音”,每日里都会借琴音施展“摄魂大法”,上了那里饮酒吃菜的一众食客,在玉天音强大的摄魂魔法之下,无不变得浑浑噩噩、糊里糊涂,三魂中丢了一魂,七魄中少了两魄,这些人虽性命无碍,然出了酒楼之后,便尽皆沦为心性蒙蔽、灵识愚昧的行尸走肉之辈。李重盛痛心疾首地言道,若天音乐坊长期如是荼毒生灵,我大乾子民岂不要尽皆沦为失魂少魄、愚昧无知之人?! 白无命听完大乾天子所述,心知兹事体大,长安京城中自然容不得玉天音如此胡作非为。不过,他依然对此事有些将信将疑,在他心目中,玉天音当不是这么一个会胡乱“荼毒生灵”之人。 在他那些依稀而凌乱的记忆里,玉天音是一位身份极其高贵,品性又极其高洁的女子…… 于是,白无命便慨然向皇帝与赵王允诺道,自己要先去天音坊内亲自查探一番,若他发觉玉天音果真如皇帝所言,如此戕害长安百姓,随意摄取凡人魂魄,他定然会出手阻止,纵然自己功力未必能敌对方,也要全力做法,不惜拼一个两两玉碎;但若并未见着玉天音害人,他还是不能贸然出手,也劝他们父子两人不要妄动。 李重盛听得白老阁主此言,当时便拱手称谢不已,然而,皇帝也着实未能料到,今日巳时,白无命敛藏元神,变化成一个中年文士的模样,来到天音楼中饮酒,连着坐了一个时辰之久,看来看去,这偌大的酒楼中,无论歌女还是食客,并无任何不同。 甚而是玉天音本尊出场,用古琴连着弹奏了两首曲子,除了好听之外,依然是没有半点不同之处。 既然玉天音并未施展摄魂术害人,白无命自不会随意出手,他酒足饭饱之后便大摇大摆出门而去,临走时却连饭钱都没付。 白无命查探地没错,今日的玉天音,只是弹了一曲《高山流水》、一曲《塞外秋》,琴音再寻常不过,内里没有丝毫摄魂之术。 非但是今日,从此之后,在这天音乐坊中,她的琴音里,都将不再有丝毫摄魂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