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响度
2000年7月下旬，华夏沿海东江省省会东江市HT区，音像出版社大厦8楼，一场音像制品出版资格审核正在进行。严格按照最高等级视听音响工程要求装修的审核室里，高保真音响设备正在工作。 “就先……到这儿吧。” 两首歌曲的间歇处，坐在审听席中间位置上的中年男子抬了抬手，面无表情的吩咐了一句。 工作人员立刻停止了播放。 “李部长，来一根儿。”中年男子左侧坐着一位短袖衬衣的大背头，此刻他正半转过来微微欠身，脸上带着一丝谄媚的笑，递上一支软包华夏。 “您看我们这套作品……” 眼角夹了对方一眼，李群生默默接过了香烟，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家伙……真不懂规矩，试听室里可以吸烟吗？ 不过，对方毕竟是从社长那里转过来的关系，再怎么说也得给几分面子才行。别说在试听室里抽烟，哪怕作品质量不够等级，李群生原先也打算让他过关的，反正出版社也不是靠一两套出版制品来维系。只是……即便李群生已经在心里放宽了要求，刚听过的这套作品还是不能直接让它拿到出版许可。 就连最基本的出版要求都还没有达到嘛，这是底线，而且这个底线也是绝对无法突破的。 如果就连这样的作品都能顺利过关上市，那他这个审核部的部长也就别想再当了。出版社里盯着审核部这个肥差的人士大有所在，李群生怎么也不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荣先生，这套作品……恐怕还要回去修改一下。”心里早有定论，不过李群生还是斟酌了一下措辞，语气并不严厉。 看见荣建，也就是大背头的眼神闪烁，似乎正想说些什么，李群生再次温言解释了一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响度方面有点问题。荣先生让录音师再把母带调整一下，把每首歌曲的响度拉到合适的大小，再把整套作品的响度拉均匀，这样就能达到我们的出版要求了。” 李群生只提了个最低要求，没办法，他怎么也要给社长一点面子。不过就连李群生也没有想到，接下来荣建居然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李部长，您说的响度指的是……是不是我们这套作品不够大声啊？那把音量放大一点不就行了吗？” 荣建的脸上满是疑惑，他真就是这么想的。 李群生差点儿没被他噎死，这样的话居然会从一个音像制品供应商的嘴里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 这种人，究竟是怎么混进这个行业来的？ 也难怪李群生会满腹嘀咕，因为荣建这句话问得实在是太外行了。 响度，这是录音行业、也是音像出版行业的一个专有名词，指的是音像制品的声音强度，每个从业人士应该都对这个指标了如指掌。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可以简单的把响度认为就是音量大小，实际上并不仅仅如此，它还跟声音的强度、密度以及听音时的心理活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比如按照实测响度其实一致的两首歌曲，摇滚类型在听觉感受上就肯定要强于抒情类型，这就是听音心理对于响度方面的影响之一。 响度问题真要详细解说可能三章内容也说不完，不过就从最简单的定义出发，一套正规的音像制品要达到出版要求，那么响度，也就是每首作品本身音量必须达到一个最基本的强度，同时整套作品的响度尽量保持一致。至少在正常播放的时候，你不能让听众明显察觉这套作品的音量太小，或者是这套作品中某一首歌曲的声音太大。 李群生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出版范围当然已经低无可低了。可就是这么低的要求，对方不仅没有达到，而且还没听懂。 这就有点不像话了。 这一刻李群生真的想掉头就走，把这套作品直接砍掉。可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李群生就转过弯来了。 怪不得前几天社长专门跑过来跟自己闲聊了几句，看来社长也是心知肚明啊。既然社长那里都没有一口回绝对方，自己又何必去做这个小人呢？如果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跟社长之间产生龃龉，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荣先生，这个响度不光是放大音量的问题，还有声音的强度、均衡性等指标。”李群生耐着性子又跟对方解释了一下：“你跟录音师说一下，他会知道的。” “那……好的好的，麻烦李部长了。” 荣建讷讷说道。 两天后，上午八点半，李群生刚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荣建就再次找了过来。 “李部长，您可一定要帮帮我啊，我是真的没辙了！”荣建双手合十拜了又拜：“这两天我找了好几个录音师，他们都说当初录音的时候没搞好，现在没办法进行调整。说是如果现在再把音量调大，低灶（底噪）什么的都会上来，电平也不好控制，我也听不懂这些。不过他们都说了，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整个东江也就只有李部长您这儿了。” “李部长，我是第一次做这行不太懂这里面的学问，我一定花功夫去学，这一次麻烦您受累，您就帮帮我吧！” 说着，一个鼓鼓的红包从写字台下面递到了李群生手里。 默默感受了一下红包的厚度，李群生毫无烟火气息的收了起来，动作熟稔之极。 “这个嘛……好说，好说。” 心里暗暗寻思了一下，李群生也觉得这件事有点麻烦。 荣建制作的这套东西底版不行，也就是他刚才所说当初录音就没做好，这一点完全瞒不过李群生这位前录音师的耳朵，想要通过后期调整把它救过来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 也就帮着把作品稍微润色一下，让它不那么难看，勉强能够达到最低出版要求，让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也就罢了，社长那里也可以有个交代。至于接下去作品的销量，呵呵，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音像出版这个行当可不是阿猫阿狗都能玩得转的！ 可是找谁好呢？ 社里的几个录音师眼高手低，自家的出版制品只要要求稍微高一点就接不住，还要外聘录音师才行，他们玩不转这个。找那几个跟自家业务量大的录音师倒也可以，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空闲时间，也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接手这样的残次品。 很多出色的录音师自恃技术，个性怪异，很难弄。 “这样吧小荣，”李群生一边斟酌，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我先帮你联系几个人，问一下再说。” “录音师的劳务费你准备好，先给人家。” 说着，李群生开始拨号。 “是是是，这次真的麻烦李部长了，您看……劳务费一万元够不够？”荣建点头哈腰，忙不迭的答应。 这几天的经历，让他对于音像制品行业第一次收起了原先的轻视，不得不重视起来。钱，对于荣建并不是问题，但是在这个行当光有钱可没用。 几天下来，荣建总算弄明白了这一点。 李群生点了点头，随即对着话筒说道：“雷明，有这么个事情要你过来一下……哦，你在录专辑啊，那……没时间那就算了，下次再找你，有空多给我打几个电话。” “老宋，最近忙什么呢？……咳，我不还是老样子嘛。嗯，是这样，我这儿有件事……你在明珠市？你去明珠市干什么？学习最新的数码录音技术？老宋啊老宋，你这老小子都这把年纪了还有这个心思，佩服佩服！行了，那你好好学习吧，我就不打搅你了，回来约一下，我们一起吃个饭。” “小谭，现在手里忙不忙？是这样，我这儿有件麻烦事儿想请你帮着出出主意……什么？我说小谭，我的面子你总……行行行，你是大爷！你牛！” 接连好几个电话打出去一一受挫，李群生的脸色有点难看。正像他刚才顾虑的那样，这些录音师不是有事在忙，就是不愿接手这样吃力不讨好的破差事。 这可怎么是好！ 红包都已经收下了，事情总得帮人办了才行。 荣建当然看得出眼前的情况，但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荣建知道李群生已经尽力，刚才联系的这几个录音师都是东江业内响当当的大拿，荣建原先也想联系对方，可是人家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根本就不搭理。 这可怎么办呢？ 赔了赚了倒是小事，荣建的面子可丢不起。 只是荣建在音像出版行业还是白丁一枚，除了钱没有任何人脉可以调动（社长的关系在具体业务上并没什么用处），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李群生。 “小荣啊，这件事有点不好……”李群生暗暗苦笑了一下，正想跟荣建解释现在的状况，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嘿，怎么把那小子给忘了呢！ “小荣你等等啊，我才想起一个人来。”李群生赶紧站起来走到办公室门口。 “小张，你去十楼找一下小蓝，让他赶紧来我这儿。哪个小蓝？你小子是不是昏头了？燕玲录新专辑感冒失声那次过来帮忙那个，记起来了吧？” “这几天他在帮人录歌，应该在十楼三号棚，你去那里找找看，动作快点儿。” “小荣啊，你就放心吧，小蓝肯定能帮上你！” 李群生笑眯眯的回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