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星火河陇间
高岳不慌不忙说:“臣马上就要辞行,赴兴元府便是要为陛下再拉来这剩下的两万战兵,合力击贼。此两万战兵,不在我唐国境之内,而全在河陇山川间。” “卿是说,河陇山水寨?” “然也,西蕃本土人口不多,而今沙陀、吐谷浑又投靠我唐,其在东道、北道的军力维系,大部分倚靠所谓料集失陷地的唐人取得,现在河陇唐人已在义士鼓动下奋起反抗,逃避群山中自保者连绵不绝,立寨栅以自卫,持弓刀以捍敌,是为山水寨。山水寨者,依山傍水之城寨也,山外可以据险抗敌,山内可以屯田自持,西蕃擅长铁骑作战,然仰攻山寨并非其所长,清剿不利,料集大亏,战力频损。先前蕃人又屡遣人多方招诱,却全被寨中捕杀,足见山水寨真乃仗节死义,力拒蕃贼,有恋君怀上之忠心。” “那山水寨有两万人之多?” 高岳立在阶上,回答说:“臣岳曾遣送一小部将兵、射士,以鄯州人郝玼统带,至成州仇池山寨中,保聚四方人头,如今已有五千男女规模,蕃贼如来,则全寨奋死自保,若在平日里,又以三丁取其最为强壮者,号为‘义勇兵’,得八百之数,于农隙间教习检阅,练拳勇,练胆气,练弓弩,练长槊,自十月至正月,每日给钱六十、粟米二升五,由此仇池山水寨威名远扬,蕃兵、山贼不敢近。如今成、秦两州我唐人豪杰义士,仿效仇池山四处立寨,可考数目已有一十七处,大者五六千,小者二三千,总有男女五六万,可刺探敌情,可协防城池,可辅翼正军,可扰乱敌境,皆可为陛下光复河陇之先驱也!” “善,朕要对山水寨推恩!”听到此,皇帝也很激动。 所谓推恩,便是以高岳为“陇右宣抚使”,携皇唐的诏书和大批文武官告身,到处联络山水寨,对其中的义军首领授予官职,晓谕恩意,“诸寨立功绩着,上者举为州职,中者授县职,下者亦有官身迁升。” 之前写告身换了一百多万贯钱,现在写告身可以换陇右十七山水寨的效忠前驱,所以在诸色告身上签御日影什么的,朕最喜欢了。 而后皇帝亲口对高岳保证,卿此次出军河陇,朕保证:“文移不密,事权不分,兵财自由。”总之从出军会计簿里分割出来的两百一十五万贯钱(其他的给韦皋、刘海宾支用),还不包括马上朕从内库里支付的部分,这些全是你的,朕不用任何官员或中使监督掣肘,临阵处置机宜都在你手中。 朕要和高岳你,还有陆九、韦皋、贾耽、杜黄裳等再造这片河山! 临行前,通化坊都亭驿当中,高岳岳父崔宁做东,将李晟、颜真卿、段秀实、刘晏都邀请来了。 今晚结束后,高岳便要赶赴兴元府,全力筹备对陇右的战事,而崔宁、段秀实和李晟要各自归自家的宅院继续闲居,刘晏则要回华州继续养老,颜真卿则走得最远,他去东都洛阳的田庄。 所以筵席的规模和动静都不大,可与宴者都曾是这个帝国最坚强的柱石。 段秀实和刘晏都难得饮酒,饮得颇醺,望着高岳让他们得到了很大满足。 他俩可都是以高岳的师长而自居的,现在看到子弟如此出息,怎能不高兴呢? 而李晟除去欣慰外,更多的则是羡慕。 他本人多想掌握大军,越过陇山,在金戈铁马里建立不二的功勋啊,打回自己的故里去,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可这个愿望,现在怕只能托付给自己的儿子李宪了。 所以李晟那晚也饮醉了。 “季明如果还活着,他应该会和逸崧你一样优秀,一样可以用肩膀担负起这个国家的兴亡......”数位老人当中,反倒以年事最高的颜真卿身体最为健硕,酒量也最大,这时他背依着绳床,手持酒盅,披着青白色的半臂衫,银发红面,其他人都已伶仃,看着对面敬酒的高岳,悠悠地说出这番话来。 初夏夜中的风微微涌动起来,皇宫内烛火下,郭锻站在台阶下,向皇帝报告了都亭驿的动向,说高岳、崔宁、刘晏、颜真卿、段秀实、李晟这些大臣于彼会饮,是否要让巡城监子弟乔装去探。 “不过是老人家勉励后生辈,无妨。”皇帝并没有当做回事。 都亭驿的正厅内,高岳端起酒盅,对着颜鲁公满饮后,心潮也如外面的风般起伏不宁。 鲁公口中的颜季明,是他堂兄颜杲卿之子,天宝十五载安史叛军攻陷坚守的常山城,颜杲卿和子侄,还有将军袁履谦一起遇难,尸体惨遭叛军肢解。颜杲卿最后送到其妻崔氏眼前的,只有一缕头发和一只脚,而颜季明后被兄弟泉明收殓,身躯无迹可寻,只剩个残破的头颅。 悲痛狂愤中,颜真卿提笔写下了《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一稿,二十三行的笔画狼藉,二百三十四字的满腔血泪,满稿的秋风枯槁。 颜真卿在文稿的开头就说过,季明“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玉兰,每慰人心。” 当知道颜季明是以何种惨绝人寰的方式被戕害时,颜真卿又悲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 最终,颜真卿认为季明虽是殇子,然其忠烈的精神应该代代相传下去,故而在文稿末的加上了“子孙保之”的落款。 要是季明现在还能活着,比眼前的高岳应该还要大十多岁,也应该可执政朝堂了吧?也可以指画江山,参与这份光复河陇的伟业了吧? 想到这,颜鲁公流泪了。 这是高岳首次看到刚强的颜鲁公落下泪水,这么多年的风雨飘摇,何曾打垮过这位老人家......在河北坚持抵抗叛军时,颜真卿就首创了榷盐法,可以说第五锜(其当时为贺兰进明的判官)和刘晏都是他的门生;在其后,他和李勉又重新树立起朝廷和皇权的尊严...... “仆何能,可以与鲁公侄媲美......”高岳说完这话后,滚烫的泪也涌出了他的眼眶。 他这句倒不是自谦。 颜季明以一种完美无瑕的姿态死去了,定格了。 他自己呢,虽依旧还坚守初心,可却做错了许多许多的事。 听到高岳这话,旁边醉酒的刘晏,微微睁开了眼睛,默默无言。